■你選擇哪一種人生?
全新方程式
雷朵 (20040325)
經過交叉分析,電腦會準確預測你晴天比較喜歡吃義大利麵、雨天偏愛九十九元熱炒台菜;每一季的第幾個星期會上街去血拼;幾點比較想喝茶、幾點想做愛。最後,這個資料庫會讓每位興匆匆上門的顧客看起來像阿瓜與阿呆。
朋友Email來說,看了公共電視播出的「她從海上來」後,曾經看盡繁華的近代女作家張愛玲,最終竟死於一堆超市購物袋旁的畫面,成為她最近的夢魘。
我的想法是,守著購物袋逝去真的沒什麼不好。畢竟,人生最後的秘密,可能就藏在自己的購物袋裡。
只要再過幾年,妳的一生就會輕易陳列成數萬、甚至數億筆資料檢索結果。它們是你吃過的食物、用過的藥、買過的時髦衣物的龐大清單。人類如腳鍊般亙古拖住的慣性,全顯現在這堆細節裡。
不要說你不相信,經過交叉分析,電腦會準確預測你晴天比較喜歡吃義大利麵、雨天偏愛九十九元熱炒台菜;每一季的第幾個星期會上街去血拼;幾點比較想喝茶、幾點想做愛。最後,這個資料庫會讓每位興匆匆上門的顧客看起來像阿瓜與阿呆。
「到那個時候,人活著的意義就在於不會被電腦猜到!」朋友興奮地說出結論。忽然間,她覺得人生也沒那麼無聊寂寞。
在電腦還沒施展預言魔法之前,我先提出三種人生模式。我料想它一定最難猜得到。你,選擇哪一種?
A:迴轉壽司的人生
A女在她的成長時空裡,所有人都說只要努力一定會有成就,好像森林中的大樹永遠只會直直往上長。所以她雖然不算太愛認真讀書,還是乖乖念完國中高中與大學。畢業以後她從幫人跑腿的小助理做起,一路變成企劃又升製作又升監製又創業,直到成為廣告界的厲害角色。然後,她也和許多女人一樣,趕著戀愛結婚生子。
像奇花異草般兀自生長是A一貫的人生方向。同樣一份工作,她花別人的兩份氣力去做,有時候,你會在半夜接到她的電話表示自己在趕一份企劃書;同樣一場派對,她也要花別人兩倍心神去瘋鬧(第二天又氣定神閒地交出完成的企劃案)。然而,她吃的還是同樣分量的一碗飯。她不需要神奇肥料與更多的陽光。
我們很快就把她的人生當作迴轉壽司一樣看待。
經過電腦檢閱,這些年台北流行過的美食種類還真的像迴轉壽司般在她面前一一流逝,從歐式自助餐、日本拉麵、韓國烤肉、麻辣鍋,到夜店小菜。最後A當然也不容錯過最時髦的減肥藥藍色小丸子。
電腦無法準確預測這類型人生的原因是,它看起來像太多種不同的人生拼貼在一起。尤其是她的人際模式,差點讓一台原本用來儲存全美國圖書館藏書的超級電腦燒掉,只因為它算不出她的「家庭平均月收入」波動曲線。
有兩年,她是一個有丈夫有小孩的辛勤職業婦女。接下來的半年,她的丈夫小孩似乎連著工作都消失。把那年月曆再往下撕掉四、五張,她多了一個男友。約莫屈指再算半年,她什麼都沒有,倒是有了新的志向。
很多人以為,迴轉壽司人生模式的弱點是太容易撐死。其實,如果你仔細瀏覽過歷屆日本電視冠軍大胃王比賽就會知道,很多人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消滅地球上的美食,跟用一輩子的時間尋找真愛差不多。真正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下一碟要吃的是什麼?有時候,一塊鮮奶油蛋糕、或者一碟納豆,就會擊垮剛好憎恨這道餐點的超級食客。
A女也是這樣的。我們臆測她會為自己的人生下一個很驚人的結論。還是沒料到,她就在一天跟朋友驅車出遊的時候出了車禍。全車人都沒事,她也大難不死,只是失去了記憶。
上次看到她的時候,丈夫、小孩、姊姊、姊夫全都出現在身邊。A又是一個有家有子的女人。一切從零開始,包括電腦的資料庫。我們只能如此下結論:這是A人生中新一輪的迴轉壽司。
B:高纖能量棒的人生
B女的前半段人生,可以從台灣歷史悠久的「好學生神話」來貫穿。這領域的運算指數十分容易,X軸是「一切守規矩」、Y軸是「凡事要忍耐」。從這兩個面向,就可以抓準這族群99%的行事準則。然而,所有最聰明、最理性的消費族群,通常是注重行銷的電腦資料庫覺得最不具開發潛力的一種。很難說服這群老實人買時髦新商品、久而久之,他們的人生沒太多人理會。
B女當然不是這麼想她的人生。她是南部書香世家的長女,聽爸媽的話「一切守規矩」,從小到大都拿第一名。自小學到高中畢業,她也一年年班長當上去,站在教室黑板台前帶領所有同學「凡事要忍耐」。
但是,在她心裡有一個全新生活「閃爍在彩虹的另一端」,等著自己去冒險。她可以體驗作家昆德拉論述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或者過得像電影「巴黎野玫瑰」女主角般放蕩。這些電腦都不會知道,因為她都是跟同學借來看,然後私下還。一筆消費記錄都沒有!一個從內衣褲到衛生棉都是媽媽買的女生,當然電腦什麼把柄也找不到。她的慾望、她的夢想,與其說是被埋沒,不如說是根本沒現身過。
三十歲那年,B已經是台北某家大企業裡的小主管。情人節那天,她忽然發現,前任男友已經結婚三年,還添了一個兒子;辦公室裡的七年級工讀生,聽到她有幾年沒性經驗的數字時誇張地張大了嘴。她的「另一端人生」還是沒來。
「就自己追過去啊!」幾個朋友瞎起鬨地為她解答。
過了三年,我們聽說B建構了一種迥異於以往的全新人生方程式。這牽涉個人經濟學、隨時移動的行為模式,和高纖食物,伴隨一連串美麗的情史。聽起來超級複雜,B演算它卻如當年計算微積分題目一樣輕鬆自在。
簡單來說,B活得像個馬拉松選手吃的高纖能量棒。她對人生挑精、挑瘦,挑存活最後所需直到極限。在那年情人節之後,她把工作辭掉、財產全部賣掉,只留下隨時可以裝進背包帶走的必需用品。然後,她偶爾打工賺取生活費、只堅持吃健康食物、只過最開心自然的生活、只談當下覺得最美好的戀愛、只停留在地球上她喜歡的地方。其他時候,她則專注於做下一個最好的選擇,思考如何用最小成本換取最佳成果。名位財富婚姻則都推卻。
我們都斷定這種生活不可能。B不要半年就會消耗地比天天加班的台北人還虛乏。徹底忽略她從小培養起的鋼鐵意志。
今年,B終於又停留在台北。朋友好不容易擠進她精準的時間表,發現B的臉上光芒從來沒有如此明亮,身體語言從來沒有如此自在。她說自己早就把老媽買的內衣褲丟掉了。套裝沒有,比基尼泳裝倒是從週一到週五,每天都可以換一套。
電腦對於B的方程式大惑不解。最好的人生選擇,通常標價最貴。要不然信用卡廣告,就不會把所有美好事物都稱之為「無價」。
然而,B的案例勢必得讓電腦重新設定人類生存的基本能量。
C:舌頭的人生
C女的案例最古老,然而也最魔幻神奇。她是四川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就檢查出來心臟有缺陷,恐怕不能結婚生子,甚至未來若能僥倖成年,每多活一年都算是幸運。家中祖傳的神準象牙占卜牌,從小卻料定她的人生會是最快樂的一個。
到台灣後,她在沒讓學校知道身體狀況的情形下參加短跑,莫名其妙成為代表學校的校隊選手。這故事太像阿甘,以至於後來長輩轉述沒太多人信。光是這一筆資料,就讓電腦大費周章尋找證據。
C跟隨習於富裕生活的家人嘗遍美味,逐漸長大,心臟的毛病依舊不得解。但是好像愈來愈沒人認為這會左右她的人生。大學畢業後,C也結婚生子,又違反一條醫生當初認定的極限,又實現一次占卜牌象預示的美好觀點。這時候,她身處的環境已經沒有像過去那樣可以揮霍享受。C也沒認為這是個難題,她開始把過去的味覺記憶精準發揮出來,一樣用鹽用糖和蔥薑蒜,讓家人吃的像她過去官宦世家一樣美好;讓心存懷疑的夫家姊妹一一服氣;甚至到美國幫忙開餐廳的親戚,沒幾天就驚動當地市長一起到門口大排長龍。
C今年去世,終究是心臟忘記跳動帶走了她的生命。然而她也活了六十有餘,比起最初期望值已經高出太多。很可惜,她在世的時候,沒幾個人有那樣的天才,也就沒幾個人學會她的菜。如今,她的家人吃什麼都不對胃。這才想起,原來,這輩子她一直在扮演所有人的舌頭。
現在,電腦更沒辦法從歷年採購清單,歸納出她獨門的料理秘訣。C晚年用調味料愈來愈省,菜的滋味卻愈顯鮮美,即使電腦懂得當初便在每只調味罐中放下微小計量器,想來也是無效。根據研究專家指出,未來對付這種案例的辦法,就是發明一種可以記錄味覺反應的味蕾晶片,然後期待再找到一位這樣神奇的料理大師。可能嗎?
毫無疑問地,人類終將被比自己精明得多的物質社會秘密機器給宰制。唯一可以自己作主選擇人生的關鍵線索,會在哪裡?想必不是在薪水單上、或是Google搜尋引擎的檢索結果,而是在一些如塵埃般微小的細節裡。你呢?你的人生選擇是什麼?又在哪裡?
(雷朵,本名林士蕙,六年級女生,做過電視節目與紀錄片製作、電影行銷、財經雜誌編輯;並出版過小說集《雜音》。可以一天不說話,卻不能一天不上網,文學寫作則是另一種說話的方式。)